(1)
「令郎的手術很成功。」他對小男孩的媽媽說,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
年輕的母親眼淚成串落下,深深鞠躬時不住重覆的那句「謝謝醫生」被嗚咽擠壓得不成腔調。
他淡然接受她的道謝,並以倒背如流的授課式語氣講解術後的注意事項。
轉身離開病房前,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少婦半伏在床邊,將孩子的手貼在臉頰上,尚未止住的眼淚滲進孩子細小的指縫之間。
他關上門,把房中的景象摒在身後。
這天的工作結束了,明天則是他的休假。他打算找一家小酒吧去坐坐。
這天是他母親的忌日。
(2)
美紀很快就注意到,朝田愈來愈心不在焉。
朝田和北日本的醫生們相處得很一般,在護士之間倒是挺受歡迎,所以她邀他參加今晚在酒吧的小聚會時,他並沒有拒絕。
可是沒喝上幾口酒,她就發現朝田一直往角落那邊瞄。
她朝他看的方向張望。昏暗的燈光中,角落那張高高的椅背上方只露出一個人的頭頂,前方一張小桌子上的酒杯已空。沒多久,那人向侍者舉手,示意添杯。
好像是一個人在喝悶酒的樣子,像日本許許多多單身和非單身的上班族那樣。美紀不知道朝田為甚麼那麼感興趣。
(3)
朝田進門時就已經注意到隱在角落的霧島。
霧島軍司,北日本大學附屬醫院公認的明日之星。大家都說他的手猶如機器,一旦執起手術工具,便不管甚麼手術都能夠做到精準俐落、毫無破綻。
此刻,這樣的手正拿著酒杯,一口一口地給自己灌下去,也像機器。
他不是沒有見過霧島喝酒,但他喝酒的風格和他本人一樣,從來都是嚴謹克制、適可而止。
他沒有見過霧島像現在這樣喝酒。
(4)
霧島從來沒有喝醉過。
他的生命裡並沒有所謂「年少輕狂」的日子。即使在美國留學的那些年,參加過各種各樣的派對,狂歡結束後他總是毫無例外地在一群喝得東倒西歪的學生當中安靜而穩當地離場,有時幫扶一兩個同學回宿舍。
所以儘管他熟知酒精對身體的影響,卻不知道喝多了到底是怎麼個難受法。
現在他頭暈得厲害,胸口發悶,身體沉沉的不聽使喚。想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的時候手一鬆,杯子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條件反射地說了聲「對不起」,彎下腰就要去撿。世界隨著他的身體傾側,在眼前整個翻轉過來。他的雙手本能地想扶住甚麼,一使力卻是一陣劇痛。
血從掌心滲出,沿著手中一塊碎裂的玻璃淌到地面。
(5)
另一邊傳來清脆的玻璃著地的聲音,朝田整個人跳了起來。
美紀還沒反應過來,朝田已經趕到角落那人的椅邊,蹲下,執起對方的手看了看,又匆匆起身跑回來。
「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喝。」朝田抓起自己的背包。
「欸?龍醬你要做甚麼?」美紀問。她一個晚上沒跟朝田說上兩句話。
朝田沒回答,頭也不回地又趕到那個人身邊。美紀看到他打開背包,取出他隨身攜帶的小藥箱。
看來那人受了點傷。朝田替他包紮的時候,侍者在一旁默默地撿走地上的碎玻璃。
沒多久,朝田就攙起那人離開了。美紀覺得那背影挺像她哥。
(6)
霧島歪歪倒倒,從酒吧到外街的短短一段路走得毫無效率。若不是顧及需要空出一隻手來招計程車和開車門,朝田早就把他打橫抱起來了。
好不容易叫到車、把人塞進車廂裡,朝田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霧島住哪裡。
「欸,你家在哪?」
沒有回應。
「不會喝就別喝啊......」朝田搖晃霧島的肩膀,愈搖愈用力。「喂,醒一醒,你住哪--哎!」
霧島踹了他一腳。平常文質彬彬的人撒起酒瘋來力氣還不小。
「不知道。」醉鬼嘟噥了一句,頭往車窗上一靠就閉起眼睛。
倒後鏡中,司機的表情開始有些微妙。
朝田只得講了自己的地址。
(7)
霧島隱約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
人不怎麼舒服。頭太沉,胸口還在發悶,衣服被側躺的姿勢拉扯,感覺彷彿在身上勒了幾條繩子。
他想睜開眼睛,但酒精把他的力氣耗得一點都不剩。
夢境在模糊中晃動,把他晃進一片無際的大海裡。海浪不停推湧,他卻無力抵擋,眼看就要沒頂。
完全沉下去之前他看到海面人影一閃。原來他還不想死--腦海中掠過這個念頭的同時,他竭力伸出手,「救我,救我。」
(8)
朝田醒來後有兩個發現:
一,霧島抱住他睡了一個晚上。
二,他的嘴唇貼在霧島的頭髮上,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吻著霧島睡了一個晚上。
兩個人睡在一起就是會有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吧?回想昨晚把霧島安頓在床上之後,他本來是想睡沙發的,但看了一眼沙發上幾個月沒清理過的雜物,思考了半秒,就把霧島往裡推了推,在他身邊睡下了。
朝田偏過臉,挪了挪身子,看向懷裡的人,發現自己並沒有很想把他推開。但看到霧島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時,他馬上想起有正事要做。
他輕手輕腳地把霧島的手挪開,翻身下床,取來生理鹽水、紗布。昨晚在酒吧替霧島包紮傷口時太過匆忙。
清洗傷口的時候把霧島弄醒了。那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幾下,抬起眼瞼時與朝田對上目光。
「早安。」朝田說,手上的活沒停下來。
霧島眨眨眼睛,惺忪矇矓地往四周看了一圈,掃過朝田還沒梳過的亂翹的頭髮、隨手丟在床邊的衣褲、矮櫃上歪成一疊的雜誌和椅子底下像被保齡球打了個全中的空飲料瓶,皺起了眉頭鼻子,像是有人把爛掉的蘋果遞過來要他吃。
朝田若無其事地替他換好新的紗布。「你要起來吃早餐,還是繼續睡?」
霧島目光落在包紮好的手掌上,沉默了好一會,眉頭終於舒展開來,把自己蜷進被子裡。
「繼續睡。」聲音被棉被包裹著,悶悶小小的。
「隨便。」
朝田起身把換下的紗布拿去丟掉。回來時見霧島已又閉上眼睛,身體隨著均勻的呼息微微起伏。
「還真的就睡著了啊......」
朝田在床邊蹲下。沉睡中的霧島面容意外地有點陌生,大概是平常不曾看到他沒戴眼鏡的樣子吧。沒有了金屬框邊冷硬的修飾,霧島的眉目柔和起來,朝田連帶注意到他的頭髮很軟,睡了一夜仍舊服貼地覆在額上,過長的幾綹斜斜掉落在眼角。
他沒忍住突如其來的衝動,伸手輕輕揉了揉霧島的頭髮。身為重視科學的醫生,不著邊際的想像力向來是他所不屑的,但那一刻,霧島在他的腦海中生出一雙毛茸茸的貓耳朵,一抖一顫的。
(8.5)
當天稍後。
「朝田,我的眼鏡到底在哪裡?」
「這不就在幫你找麼。」
「你的房子在家定公死掉之後就沒整理過對不對。」
「他誰啊。」
「我決定跟教授說,明天開始讓你值一個月的晚班--你盯著我做甚麼?」
「......沒甚麼。」
只不過是有人發現炸毛貓也很可愛而已。